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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卌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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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卌捌

離開立政殿後,心情已與來時大相徑庭。

崔稚晚沒有坐輦,而是沿著千步廊徐徐北行。

大概是想要在見到李暻前,先將盤旋在腦中的覆雜思緒一一理理清楚,再返回東宮,所以她才故意選擇了這一條更遠的路。

誰知天不遂人願,偏偏遇上了此刻最不想見的人。

其實,剛行至凝雲閣以北時,崔稚晚已經聽見了不遠處的球場裏飄來的高呼喝彩聲。

這幾天天氣有所轉涼,她猜應是公主們在嬉鬧蹴鞠,於是,便一邊沿著東海池繞行過去,一邊思索著需不需要進到場內同大家打聲招呼。

就在這時,崔稚晚迎面遭遇了正從球場內意氣洋洋著走出的晉王李暕。

想掉頭顯然已經來不及,更何況,現在轉身不更顯著自己心虛。

崔稚晚定了定神,雖看似面不改色的緩步繼續朝前,可心中卻仍像是五月第一次見他時那般,不由的響起了連綿不斷的沈悶鼓聲。

遙遙見禮時,尚且還一切如常。

李暕從容含笑,甚至立住腳步偏身靠邊而站,要靜待她先走過去的樣子。

見狀,崔稚晚悄悄提了口氣,亦是戴著滿面最適合太子妃的溫良恭善的面具,繼續趨步而行。

可變故就發生在了她即將從他面前擦過之際。

看見時已來不及反應,李暕忽然探足絆了崔稚晚一腳,且幾乎是同一剎那,他又伸手墊在她前臂之下,助她穩住身形。

所有動作皆發生在極短的瞬間,基本可以忽略不計的時間差,更是造成了在他人視線中,乃是她不甚扭到在先,而他伸手扶她在後的假象。

雖晉王見太子妃站穩後,當即恢覆了一派君子守禮的模樣,閃身退開,依舊請她先走。

可就在方才短暫靠近的一瞬,他已用僅二人可聞的低聲,在崔稚晚耳側輕輕悠悠的嘆了一句:

“崔小般,好久不見。”

「心中有鬼」的太子妃就差一點點,便被這句話當場定在了原地。

可即便舉步時略顯僵硬,她依舊佯裝出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似的淡然表情,朝著根本看不清的前方,緩步走去。

數月前,為慶祝晉王凱旋舉辦的宮廷宴會之上,崔稚晚第一次見到了這個自嫁入東宮以來,已在她耳畔來來回回了不知多久的「東宮之敵」。

也是在那個瞬間,她才發現:

「來者,竟是故人。」

可時至今日,李暕已經回長安這麽久,都沒有戳穿她作為「崔小般」的過去。

所以,她便一直幻想著,那段太子妃不應有、不能有的往昔,本來也就只是多年前匆匆的相遇和別離,也許他早就已經忘卻。

但是眼下的這句「好久不見」,終於讓崔稚晚不得不再一次明白:

原來「幻想」,從來皆是「妄想」。

以至於,即便都已經走出玄武門,太子妃依舊還在自嘲:

「到了需要的時候,一個人又怎麽可能會想不起來他人握在自己手中的把柄呢?」

原本就因與聖人「閑聊」了片刻,而後又刻意繞路緩行,致使回返的時間久久延後。

所以,遠遠瞧見在東宮內的西池邊八角亭下背身而立的李暻時,崔稚晚並不因他比自己更先到而感覺意外。

她猜得到,太子殿下之所以既不好好休息,亦不去前殿處理堆積如山的政務,反而站在這條從玄德門去承恩殿最近的通路上,一定是在等自己歸來。

這幾日,崔稚晚時時刻刻不在想盡快見到李暻,好好看看他到底如何了,甚至就在不久前,她還在深嘆,在太極宮中的每時每刻,皆是煎熬。

於是,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顧不得什麽儀態,像鳥兒渴望歸巢一般,腳步匆匆的朝他疾奔而去。

然,走到距離他不過十尺的地方時,崔稚晚的雙腿卻忽得像被灌上了千萬斤的鉛水一般沈重。

凝雲閣北回廊下的插曲,以及來自李暕的「問候」,在她腦中一刻不停的循環了起來。

往事如縷如絲,終是纏住了她的腳步。

霎時間,崔稚晚竟不知要如何再朝李暻的方向前進哪怕小小的一步。

太陽偏移,向著西沈之處漸行漸遠。

日暮前最後一抹耀眼的餘暉緩緩滑過檐角,平鋪在西池蕩漾的水面之上,霎那間的波光粼粼,似有漫天星河墜落在了腳邊。

李暻垂眸,好像已經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本來打算同自己的太子妃好好講講「為何不讓她插手」道理的太子殿下,那副沈在臉上的故作嚴肅的表情都已經全數散去。

“勞你走這幾步,過來慰藉我兩句,很難嗎?”

李暻將手中剩餘的一點魚食,全數撒進池中,頗有些無奈的說道。

“稚娘……”

好多日不見,他轉過身來,原還想著再打趣兩句,可所有話卻在看到崔稚晚今日的裝扮時,悉數堵在了喉間。

太子殿下不僅認得那支屬於文德皇後的鑲玉鸞鳥花樹銀釵,更是敏感的察覺出了她的眉眼間許是因妝面的緣故而流露出的那股若有似無的「上官令儀」的味道。

兩人隔著這十尺的距離,和幾階不高的石級互相看著,誰都不說話,亦不朝對方靠近一步。

時間拉的越久,那座陡然冒出,矗立在彼此中間的山巒便愈發趨近萬丈。

崔稚晚以為是自己不顧太子殿下的交代,今日「自作主張」前往太極宮惹得他心中不快。

所以,在那墨色氤氳的意味不明的眸光的註視下,她仿佛無法控制般的身體後傾,下意識的向著離他更遠的地方蹭行了一步。

而這微不可查的方寸間的細小移動,卻讓李暻的面色霎時間沈了下來。

他竭力克制住心頭竄起的不明來由的火氣,朝她走去的途中,順勢將手指在桌邊為她提前備好解渴的清茶裏沾了一下。

太子殿下鮮少有這樣脾氣上臉的時候,慍怒之下,一向包裹得極好的懾人氣勢露出幾分端倪。

崔稚晚心中突突直跳,還要再朝後退時,李暻已行至近旁。

他不容拒絕的將她扣了回來,而後用潤濕的拇指指尖在她眼尾刻意用描石墨「挑起」的地方用力摩擦了數下。

在她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太子殿下又擡臂將她發間的花樹銀釵拔下。

大概是對危機本能的反應,崔稚晚伸手想要去奪,可惜白玉砸在石板之上碎裂的聲音已經傳到了耳朵裏。

與此同時,她整個人亦被死死的按在了他的懷裏。

“崔稚晚,我說過的,不要你像她。”

攬在腰背上的雙臂收的更加緊,幾乎箍得她無法喘息,李暻的唇貼在她的耳廓外,聲音很輕,可奇怪的是,每個字又都重若磐石,狠狠地砸入她的耳中:

“是……「不許」,孤不許你像她。”

這是崔稚晚的記憶中,李暻第一次以這樣強勢而淩人的語氣,和她說「不許」。

她不知他的怒氣因何而起,一時之間變得更加無措,只能順著他的力氣在他腰後環臂輕拍,溫聲喚他:“阿……阿善。”

李暻並未像從前那樣輕聲應她,可箍住她的手臂卻略微放松了些許。

很快,崔稚晚感覺到他彎下脊背,將頭壓在她的肩上,額角亦貼在了她的頸側。

溫熱的呼吸一次一次的散開又收攏,直到落日的餘暉徹底散去,他才低低的開口,似是兀自嘆氣,又好像在等她應答:

“崔稚晚……”

“我在。”她偏頭想要看他的樣子,卻因離得太近,而看不清楚。

李暻聽見她的答話,似是用氣聲笑了一瞬,而後又叫了一聲:

“崔稚晚。”

她感覺到他似是喜歡自己方才的回答,於是順著他的意,再次應聲道:

“我在。”

這一次,尾音拖得了長些許,語調亦情不自禁的變得更加溫軟。

暮色漸濃,夜,卻尚未降臨。

天邊的晚霞將褪未褪,早月懸於空中,因薄雲而顯得氤氳朦朧。

一切靜好的不可思議,於是,崔稚晚便以為這樣的應答應還會反覆幾次,誰知李暻卻轉而問道:

“多久?”

她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麽,想通了卻又覺得語塞。

須臾之後,崔稚晚終是想起了自己今日在聖人面前說的那些話,想起碧空之下自己許諾的「永不會恨」。

於是,她不再躲避,而是將心底最珍重的想法坦誠說給他聽:

“千程萬程,我會一直陪阿善走下去。”

“一直?”

尾音微微翹起,李暻用重覆來確認這兩個字的真正期限。

溟濛的初月撒下稀薄的碎光,映入崔稚晚的雙眸之中,卻因尚且暗淡而無法驅散原本占據那裏的茫茫霧氣。

俄爾的沈默,再次想開口時,卻發現唇齒黏連在了一起。

她低聲喃喃,似自語,似應答:“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時候。”

“一直。”

恍惚之中,崔稚晚沒有聽到他此時的語氣中已經不再含著任何疑問。

這是李暻對她的坦陳,可她卻只以為他非要個答案才肯罷休。

於是,崔稚晚的雙手不自覺的在他襕袍的後背處攥緊。

察覺到她不再開口,而是將整張臉埋在了自己的肩頭,李暻緩慢的調整了自己的姿勢,想讓她枕的舒服些許。

就在同時,他忽然聽見,崔稚晚悶聲悶氣的「嗯」了一下。

半晌,太子殿下才終於反應過來,她誤讀自己最後的那句「一直」,所以,眼下給了他確定的回應。

溫意柔軟霎時間漫過了眼中早已沈澱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深若古潭的寂靜,李暻莞爾道:

“好。稚娘,我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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